随着“周记”的版图不断扩大，王二在公司里的威望和影响力也日益膨胀。起初，父亲只是欣慰于自己慧眼识珠，王二确实帮了他大忙。但渐渐地，一些微妙的迹象开始浮现。

父亲的一些决策，在未经他明确表态前，王二有时会“代劳”执行。公司里的一些元老，开始有意无意地绕过父亲，直接向王二汇报工作。在某些公开场合，王二言谈举止间流露出的气场，甚至隐隐盖过了父亲。有时候，父亲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王二才是这个庞大商业帝国的真正主人。

那个冬天格外寒冷。我记得很清楚，晚饭时，家里的电话铃急促地响起。父亲接起电话，听着听着，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握着话筒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低声对着话筒说了几句什么，然后重重地扣上电话。

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我。我跑回房间，拿出前几天去庙里特意为父亲求来的平安符——一张用红布包裹、印着金色梵文的黄色符纸。我跑到父亲身边，踮起脚，把平安符塞进他大衣内侧的口袋里，小声说：“爸，带着它，早点回来。”

父亲低头看着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宽厚温暖的大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声音有些沙哑：“嗯，小雪乖，爸爸去处理点厂里的事，很快就回来。”

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

第二天凌晨三点，刺耳的门铃声划破了死寂的夜。我穿着睡衣跑下楼，看到王二夫妇站在门口，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惨白，带着一种刻意表演出来的巨大悲痛。王二的妻子更是捂着脸，发出压抑的呜咽。

“若雪......”王二的声音沉重得像是灌了铅，“你爸爸......还有厂里的李副总、张工、陈主任......他们......都没了。”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王二伸手扶住我，声音带着颤抖：“厂区的老线路......年久失修，夜里短路了......设备起火，火势太大了......他们......是被浓烟呛死的......谁也没能跑出来......太突然了......”

他用力地闭了闭眼，仿佛在忍受巨大的痛苦：“是意外......一场该死的意外......”

在父母那场轰动全城的葬礼上，王二夫妇哭得撕心裂肺，几度昏厥，他们的悲痛表演堪称教科书级别。王二紧紧拉着我的手，面对着蜂拥而至的媒体镜头，声泪俱下地承诺：“周大哥大嫂待我恩重如山！若雪就是我的亲闺女！从今往后，我们王家只有若雪这一个女儿！等她成年后，我们一定把属于她的财产，一分不少地交还给她！苍天在上，我王二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他顿了顿，在闪光灯的聚焦下，对着镜头，用一种无比“诚恳”的语气补充道：“如果可以，我们现在就正式收若雪为养女！让她名正言顺地成为我们王家的孩子！我们一定把她当亲生骨肉来疼！”

第二天，各大媒体头版头条都是《周记家具掌舵人夫妇不幸罹难，义弟王二含泪收留遗孤，承诺归还巨额遗产》的报道。王二“重情重义”、“知恩图报”的形象瞬间被树立起来，赢得了社会各界的广泛赞誉。公司的股价非但没有因创始人的离世而暴跌，反而在王二“临危受命”、“稳定大局”的舆论引导下，逆势上涨了5个百分点。

一夜之间，王二完成了从“义仆”到“义士”再到“良心企业家”的华丽转身，频频登上财经版和慈善版头条。

可是，只有我知道，那华丽的袍子下面，爬满了怎样的虱子。他不过是怕我成年后，凭借法定的继承权，和他那个后来出生的亲儿子王大年争夺公司的控制权罢了。将我收为养女，名正言顺地“代管”我的财产，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将我置于他的羽翼（或者说牢笼）之下，更方便他操控。

可笑的是，全世界都相信了王二编织的谎言，把他奉为道德的楷模。就连当时年幼的我，在巨大的悲痛和茫然无措中，也“痛快”地点头答应了成为他的养女。

见我答应得如此干脆，王二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在我即将被送往国外“镀金”前夕，他以“为若雪送行，感谢大家关照”为名，叫来了公司所有元老和高管。

送行宴设在西城最奢华的豪州大酒店。我穿着不合身的昂贵小礼服，像个精致的玩偶，被安排在主位上。王二坐在我左手边，俨然一副慈父和新任掌舵人的姿态。

酒过三巡，气氛热烈。王二红光满面，谈笑风生。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从西装内侧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东西——一个用透明塑封袋装着的、边缘已经磨损泛黄的......平安符！

我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

“若雪啊，”王二摩挲着那个塑封袋，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怀念和某种深意的光芒，“你看，王叔叔托人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个。跟你爸爸......以前贴身带着的那个，是不是很像？”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血液仿佛都凝固了。那是......那是我当年塞给父亲的那个平安符！是他从不离身的贴身之物！他曾笑着说，这是小女儿的祝福，洗澡都不肯摘下的！

巨大的恐惧和疑惑攫住了我。我强忍着几乎要尖叫的冲动，强迫自己伸出手，指尖冰凉地接过那个塑封袋。我装作好奇的样子，凑近了仔细看。符纸的质地、颜色、上面模糊的梵文......乍一看，确实很像。

但，不对！父亲那个符，贴身带了几年，被汗水浸润，边缘应该更毛糙，颜色会更暗沉......而眼前这个，虽然旧，却像是刻意做旧的仿品？或者......是父亲那个符，被精心处理过保存下来的？

就在我心神剧震、疑窦丛生之际，王二似乎不经意地调整了一下塑封袋的角度。灯光下，我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一个细节——平安符左下角，有一个极其微小、不规则的......缺口！

那一瞬间，我的世界天旋地转！全身的血液都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倒流回脚底！

那个缺口！我清楚地记得！是我小时候太调皮，拿到符纸后觉得边角多余，偷偷用指甲撕掉了一小块！为此还被母亲轻轻责备了一句！

这......这真的是我当年给父亲的那个平安符！它没有在火场里化为灰烬！它出现在了王二手里！还被他像“纪念品”一样展示出来！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将我淹没，如同坠入万丈冰窟！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打颤。是他！一定是他！父亲的死，绝对和他有关！这个平安符，就是铁证！

可是......证据呢？只有这个符！一个旧物，能证明什么？证明他接触过父亲的遗物？证明他知道这个符的存在？这远远不够！

巨大的愤怒和无力感几乎要将我撕裂。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几乎要喷薄而出的质问和嘶吼。不能！现在不能！我还没有力量！

我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得厉害：“王叔叔......您真是......有心了。” 我颤抖着手，将那个如同烙铁般滚烫的塑封袋推回给他。

王二脸上挂着慈祥的笑，伸手接回，随意地把玩着那个塑封袋，目光在我脸上逡巡，似乎在捕捉我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突然，他像是发现了什么，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他发现了？他发现我认出来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时，一个瘦弱的身影走了过来，是王献礼。他是王二当年从孤儿院领养的孩子，比我小两岁，名义上是王二的养子，和我一样，是寄人篱下的“外人”。他手里捧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脸上带着怯生生的、讨好的笑容。

“若雪姐姐，”他小声说，声音清亮，“听说你明天就要去国外读书了......这......这是我用零花钱给你买的礼物......希望你喜欢。”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那该死的平安符上移开，看向王献礼。我接过礼盒，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真诚一点：“谢谢你，献礼。我很高兴。”

王献礼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般跑开了，躲到了宴会厅的角落里。我知道，这个敏感内向的少年，对我有一种朦胧的、纯粹的喜欢。在这个冰冷的王家，大概只有我对他释放过一些微不足道的善意。

可是，王二绝不会允许这种“喜欢”有任何发展的可能。且不说我是周大福的女儿，身份敏感，单就我和王二之间那心照不宣的、关乎巨额利益的对立关系，王二就绝不可能让他的养子和我扯上关系。更何况，他后来终于有了自己的亲儿子——王大年。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霸王，才是他心中真正的王位继承人。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角落里的王献礼。他正一个人默默地坐着，小口啜饮着杯中的果汁，眼神却时不时地飘向我这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眷恋和失落。

其实，王献礼在这个家里的处境，比我也好不了多少。他是王二早年为了博取“慈善”名声领养的，本人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王二夫妇起初对他还算过得去，至少表面功夫做足了。直到王二的妻子——那个精于算计的女人——终于怀上了自己的孩子。

王大年的出生，彻底改变了王献礼的命运。所有的关注、宠爱、资源，瞬间都倾注到了那个真正的“太子”身上。王献礼成了这个家里尴尬的透明人，一个寄人篱下、随时可以被牺牲掉的“备胎”。在这个冷漠的环境里，我大概是唯一一个没有对他冷眼相待、偶尔还会和他说几句话的人。所以，他那份小心翼翼的喜欢和依赖，显得格外珍贵，也格外......可怜。

我收回目光，心底涌上一股同病相怜的悲凉，端起面前的果汁喝了一口，却只觉得满嘴苦涩。

王二端着酒杯，满面春风地再次走到我身边，带着浓重的酒气，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我晃了一下。他凑近我，用一种“掏心窝子”的语气，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邻桌的人听见：“若雪啊，你能平安长大到今天，不容易啊！多亏了你爸给你积的福，也多亏了......王叔叔我啊！” 他刻意加重了“我”字。

我低着头，没有回应。

“如今，你也长大了，要飞出去了，”他话锋一转，带着一种长辈式的“语重心长”，“去了国外，更要懂事，要争气！将来学成归来，也好替我们这些老家伙分分忧，扛起‘周记’这副担子，啊？”

我依旧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桌布，只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干涩的字：“......会的。”

在满场虚伪的祝福声、推杯换盏的喧闹声中，我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坐上了飞往异国他乡的航班。舷窗外，灯火辉煌的西城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云层之下。我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王二那张虚伪的脸，还有那个缺角的、染血的平安符，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仇恨的种子，在那一刻，已经破土而出，带着淬毒的尖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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