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历995年，聂挽八岁。

窗外大雪纷飞，屋内温暖如春。

聂挽裹了张绒毯子，双手抱膝坐在窗边，看着来到这里八年第一次见到的雪景。

“您怎么自己在这里？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聂挽不用回头也知道这是她声音超好听人超温柔的温雅阿姨。

“别怄气了，温雅叹了口气，大概知道她为了白天的事情不高兴，走到她身边，捡起被扔在地上的手环递到她眼前，“家主一向最疼爱您，不管做什么也都是为了您……

“他为了我？！这话像是戳中了什么开关，聂挽的反应骤然变得激烈，猛地仰起头质问道，“我想玩雪，他不让、怕我着凉，我都能理解，他可以和我说啊，可他为什么非要私下罚连以？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聂挽脑海里连以剧烈颤抖的模样挥之不去，聂祐黎哪哪都好，唯独动不动罚人的封建主做派她实在是受不了。

温雅对上小姑娘愤怒明亮的眼睛心中一惊，关注点却和聂挽不一样：“您顶撞家主，是因为连以和您告状了？

温雅微微蹙起了眉，显然觉得这是大不敬的僭越之举。这栋宅子里上上下下几百人，除了聂挽和聂祐黎，谁没被罚过？甚至在乐园，大家都以能为三姓服务而感到无上荣耀，因为那意味着只有从基因到能力都极优秀的乐园种才会拥有的最光明的未来。如果表现得好，等年龄到了或者得到恩许，他们就被允准以管教员的身份重回乐园，为主家继续遴选优质种，后半生安乐无虞。

世世代代的乐园种都在为此努力，连以能够进了聂家，甚至被分派到聂挽身边，就代表着她本应该是最守规矩的，可今日竟是因为她惹得聂挽和聂祐黎大吵一架，实在是辜负了乐园的期许。

温雅深信是连以告的状不是没有原因的，她太清楚那些基本的罚人手段，聂家那么多昂贵的治疗仪和修复器，就是为他们准备的。医疗技术的发达在这里是一种残酷——不管前一天经受过什么样的痛苦，只要不弄死，第二日都能保证你活蹦乱跳地出现在岗位上继续工作。更何况聂挽很看重连以，所以就算是要敲打，聂祐黎也不会真的把人怎么样，更不会主动将这事告诉聂挽。

本该不会留下痕迹的惩罚却被人知道了，怎么看最有可能的解释都是有人主动卖了惨。

又是这样。一拳好像打在了棉花上，聂挽只感觉满腔怒气都噎在了嗓子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让人难受。

他们说“乐园种和平常人不一样，这些人的血脉是肮脏的，若不是出于仁慈之心，这些星盗、俘虏、死刑犯的后代根本见不到太阳的光辉。因此哪怕只是犯一点小错，“乐园种都有可能遭受严厉的惩罚，莫名其妙的赎罪论让再残忍的虐待似乎都情有可原。

聂挽不知道这么荒谬的规则为什么能够成为社会共识，肉体很快会忘记疼痛的感觉，但精神上的疮疤如何溃烂则无人可知。

聂挽看了一眼温雅，眼神又转到了窗外：“算了，和你说这些有什么用。

连连以都觉得错在她自己身上，是她没有照顾好聂家尊贵的小主人，所以家主罚她理所应当。就更别提这座宅子里被洗脑最深，最深信不疑这里存在的一切的温雅了。

“小主人……温雅张口还想说什么，却被聂挽打断了。

“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服从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温雅把其他劝解的话吞了进去，只是把聂挽没有接过的手环轻轻放在了她的膝头，柔声道：“这屋子里温度有些低，小心着凉。

她的声音总有一种抚平人心的能力，聂挽看着镶嵌了一圈月光石的手环，在她带上门之前不放心地说道：“不许去找连以麻烦。

温雅一怔，随后“嗯了一声。

她本来的确是想去敲打一番连以，卑贱之人不懂安分守己，安逸的日子过的太久，竟敢在主人之间横生是非，这说出去连累她都要一起遭殃。

可是……温雅回想了一番聂挽言行，越发看不懂这个年纪只有八岁的小女孩到底在想什么。

这孩子从识字起就表现出了超乎常人的聪慧，聂祐黎既因为这点高兴不已，也因为女儿过于早熟而并不太与自己亲近感到可惜。起初谁都没发现聂挽的不同，可是随着年岁渐长，她那些可称天方夜谭的想法渐渐显现了出来。

她讨厌下人们动不动就下跪，不喜欢不管干什么身边的人都小心翼翼，更是见不得其实对他们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饭的训诫。

家主对管家事宜并不放在心上，为了顺女儿的心意，从前年起聂祐黎就明令禁止在聂挽面前行刑，训诫所的使用频率也是大幅降低，家中众人都知道这是托了她的福，可聂挽本人却从来没有表现过这是一件多么大不了的事。

温雅其实也没有把这些放在心上，只以为是小女孩心比较软，就像爱护自己养的一束花、一株草一样对待他们，但她忽然想到那双可以穿透人心的眼睛，好像又不是这样简单。最一开始的时候，聂挽总是提什么平等、公平，谁也不知道那么小一个孩子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大家都是一笑置之。能在聂家工作的自然不可能是白目，他们知道那些词组背后的意思，可乐园种生来就是不同，又力量微小，怎么能享受星际法所赋予的公民权利呢？

她摇摇头，走过那条挂着历代家主肖像画的长廊，眼神依旧不曾乱瞟一下。

连以站在走廊尽头攥着衣角，看着温雅一步步走来，羞愧和畏惧一瞬间齐齐涌上来，当即就膝盖一软要跪下去。

“自己惹出的事，温雅适时开口，说出的话托住了她想栽倒的身躯，“我帮不了你。

连以心一沉，又听温雅叹了口气道：“不要希求怜悯，连以。

她下意识地看着这个在聂家的所有乐园种中最有话语权的女人，似乎不太懂她的意思。

“这是忠告，温雅只是顿了下，看向连以的目光中好像有些复杂的情绪，但又尽数被遮掩起来，“也是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