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精彩节选
【盐选全文已完结,请放心阅读呀~】病入膏肓那一年,我三十七岁。
家里人或远或近地站了一屋子,我看了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在文王身上。
我这一场病,让他消瘦太多了。
光影浮尘间,我抬手,想要让他过来,交代他几句话。
他握住了我,像是对我笑了。
我看不清。
他说,“走吧,盈盈,我跟在你后头呢。”
一病起是在那年夏,自生完修瑛之后,我的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
文王虽一直精心照顾着我,到底争不过天命。
他那双曾经提缨枪挡下胡人千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在我的白发上抚摩。
我与他十七岁相识,到了如今,也有十九年。
我抬起手,探向他眼角的皱纹,想笑,到底是留下了两行清泪。
我说,“刘衍,你也老了……”文王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替我捻好了被角。
分明是夏日,我身上却盖了三床被子。
我知道,这是极北苦寒之地的寒草留下的病根。
早些年文王出征遭奸人陷害,半死不活,正是这寒草救了他一命。
我以身试药,当时未察,等病症发作之时,到底是晚了。
我说,“刘衍,你不是话很多吗,怎么我快要死了,你不同我多说几句?”
他眼眶一下子就**。
“你不会死的,盈盈,你不会死的。”
刚病的那几日,他总是这样说。
可我嫁入文王府,好几次将他从鬼门关拉出来,凭得就是这一手出神入化的诡医之术。
寻常医侍诊不出来,可我知道,这是死脉之兆了呀。
我对他说,“我想,再见见他们。”
见见阿娘,见见我二妹,也见见我的兄嫂。
文王默了一瞬,到底是点了点头。
他摇着轮椅,去筹备了此事。
我就躺在床榻上,盯着他枯槁消瘦的背影,忽而恍惚了记忆。
我嫁给文王的那一年,应当也是十七岁。
十七岁那年的京城久远到有些模糊了,但十七岁那年的柳府,却是整个京城里最煊赫富贵的世家大族。
我爹那时还是丞相,左右旁系也都是朝中肱骨。
自小,我爹就告诉我,整个柳家命脉,是交在我的手上。
只要我进宫当了皇后,生了太子,太子登基,柳家便可再昌盛百年。
自我记事起,便一直被当做后宫之主教导。
一颦一笑,一言一行,皆是不得已的温婉端庄。
救下
文王那一日,是我奉父命去京郊寺庙祈福,需在祥云寺小住月余。
后来我时常想,若非当时一念之差,若当时进宫的是我,是不是就可以护住柳家。
可没有那么多如果。
文王浑身染血,就倒在前往祥云寺的小路上。
我一时心软,就招惹了这位全京城最不该惹的人。
文王,当今陛下的十八弟,是当之无愧的骁勇善战。
可先帝封王之时,却赐他一个“文”。
其中原因自然是他生性桀骜,狂妄不羁,满京城里见着这位玩世不恭的王爷,都得绕道而行。
先帝盼以此字,可正一正他的心性。
我还记得,他醒来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莫不是本王已魂去碧落,才见这般仙子宫娥?”
这话说完,他还不害臊地拉住我的手,说什么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那时我年岁小,从未见过这样的泼皮无赖。
叫骂声刚到唇瓣,又想起嬷嬷教导的贤淑端庄,只能硬着声让他自重些。
可文王没来得及说话,便又晕了过去。
我不知道他缘何会受这样的伤,但当时我年少轻狂,背着嬷嬷私读了几本医书,斗胆想要试上一二。
也许是那时我就有几分行医问药的天赋,也或许是文王身壮如牛,没让我害死。
总归他是醒了过来。
再睁眼的时候,他嘴角抽搐两下,才抹了把脸,叫嚣道,“你这丫头,怎么不帮我洗一把脸?
这血都结痂了。
这附近可有水潭?”
我想不通,世上原有这样粗犷的人。
但到底禁不住他的恐吓,躲过丫鬟僧人,带他去了祥云寺后山水池去。
影影绰绰间,我声音发硬,“这下,你可以把刀收起来了吧?”
文王那时不过二十,笑起来有两颗虎牙,教夏日的日光一照,灿灿生辉。
只可惜上面尽是污血,显得有些可怖。
他退后一步,礼数倒是周全,但行礼的动作却是吊儿郎当。
“冒昧小姐,只是我身上重伤,不便让外人知晓。”
我虽心中腹诽,但面上却遵从着嬷嬷的教导,要喜怒不形于色。
可当我看见他毫不避讳地脱衣下水之时,忍不住骂了一句。
“荒、荒唐!
君子岂可于女眷前游嬉放浪!”
我记得那时他愣了一下,继而放声大笑。
“姑娘可知我是谁?”
我不解。
清涧碧石,晴方潋滟。
崇徽十年,文王的声音是那样意气风
发。
他说,“我乃当今陛下的十八弟,正是京中一品文王!”
二刘衍再回来时,我已经从梦中醒了。
他见我眉目含笑,忍不住问,“梦见什么了,笑得这样开心。”
我没敢和他说,梦见了当年。
我们谁都不敢提那些意气风发的当年。
日子分明是一点一点过来的,可乍一回头看,谁也不知道缘何到了这样的地步。
我摇摇头,“倒是觉着有些热了。”
刘衍大喜,“热了好,医侍说,待寒症下去,你便可以痊愈了。”
我也配合地笑笑,目光却落在他腰上那一枚玉佩上。
那是我爹寻江南名匠为我做的,府上儿女,只有我有这么一块。
少时二妹不懂事,总说我爹偏心,后来她长大,成了京城第一才女后,也便不再说这种话了。
那枚玉叫禁步,莲步轻移时,是悦耳轻盈。
若我走快些,坠饰叮当乱响,是以失仪。
这枚富贵灵透的美玉就像是偌大的柳府,挂在我身上,时时刻刻提醒着我,让我走的步步生莲,不可失仪。
刘衍将它夺去的那一日,是我和他在祥云寺分道扬镳之时。
知道他是文王之后,我便怕了。
若是让我阿爹知道,我救下了这京城数一数二的孟浪子,回去少不得又得让我抄书幽闭。
更何况,文王声名狼藉,若是真同他沾上关系,可就是毁了清誉。
我自不敢再见他,可文王伤势太重,他又嬉水加重了伤势。
我本意想不多管闲事,可他却说,“姑娘若是不照顾我,哪天我昏迷若是说漏了嘴,传到外人耳朵里,到底是不好听的。”
对上他那副笑意盈盈的狐狸眼,我只能认命。
若我没记错的话,文王此时应在南海同蛮人征战,他虽然为人放荡狂放,但到底是行军打仗的将领,怕是身有机密,不便声张。
一番思虑下,我说,“我照顾你可以,但你不可在我跟前言行无状,若不然——”“若不然什么?”
他歪着头看我。
长发高束,风貌倜傥,红色的内襟衬得他面若璞玉,眉眼间是说不出来的狂浪恣意。
我脸上一红,别过脸,“总之,不可与我无礼!
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这话我说得很没有底气。
文王倒是没再为难我,只是仰面一躺,“行,那就谨遵姑娘的吩咐啦。”
我说不过他,所以便不说话。
那些时
日,他说上十句,我才能应上一句,多半还是无可奈何的敷衍。
他就看不下去,“你这姑娘,说你是大家闺秀,你却研习这些外门左道,还敢同外男如此亲密。”
我拧着眉,“若非你重伤——”他笑笑,打断了我的话,像是很好奇。
“可若说你不是大家闺秀,这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却是格外得体。
你说说看,是哪家的明珠?
届时我痊愈之后,必去府上登门道谢。”
诚然,当时我脸都吓白了。
若是让京城知道,我如此放浪,莫说是进宫做皇后了,便是嫁个好人家,都难上加难。
一想到我多年努力要付诸东流,我便情不自禁地落了两滴泪。
文王霎时就慌了,“你莫要哭呀,不说便不说呗,像你这样相貌的,京城可不多。
待我画下来,准能找到你。”
于是我哭得更凶了。
文王手足无措,从袖中抽出来一方已经破洞了的帕子,递给我擦了擦眼泪。
他语气温和了些,“哭什么呀?
我可没欺负你。”
那时我悲从中来,又想到日后我进不去后宫,辜负了爹娘的苦心,只能道,“你,你千万别来找我,若我京中人知道我同你有了渊源,只怕日后我就嫁不了人了。”
文王神情一顿,却是离我远了些,“你家中已经给你定了亲吗?”
这倒还没有。
我爹只让我做皇后,可皇帝的子嗣众多,谁登基还不一定。
如今我只能在阁中观望,等着谁当上了皇帝,就进宫去当皇后。
这是我身为柳家长女的职责。
我自小都知道,这是我的命,我是柳家长女,就需要为柳家撑起来一片天地。
见我沉默,文王松了口气,离我便又近了几步。
“那又何妨,嫁不出去,我娶你便是。”
我瞪大眼睛,本来平复下的悲怆,霎时又涌了上来。
文王脸色黑了下来,“本王可是正一品亲王,功名半纸不说,更是风流倜傥,家财万贯。
嫁到本王府上,成了一品亲王妃,哪里差了?”
我摇头。
“你名声不检点。”
“?”
文王气了我三日,最终还是憋不住找我说话。
他问我,“我哪里不检点?
自小到大,府上连通房丫头都没有,我十四岁便去上了战场,除了不爱繁文缛节,也无甚缺点。
京中人,缘何就我说不检点了?”
我将药碗递给他,郑重其事地说
,“那我也不想嫁给你。”
“不行。”
文王拧着眉,“你得告诉我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因为我是要做皇后的人。
这话说出来是大逆不道。
我只能说,“那我为什么要嫁给你?”
文王沉默了起来。
他沉默了第三日,也没告诉我为什么。
三见我一直盯着那枚玉佩看,刘衍也垂下头,看了那一枚玉佩。
他探手,将那玉佩握在手中,“当时本要摔碎了的,但到底是没舍得。”
我病得没有那么严重,推脱了身上的被子,想要做出几分尚在人世的精气神来。
可刚一起身,浑身便瑟瑟发寒,竟是连站都站不起来。
我对他笑笑,“原先我是最怕热的,生了这病倒是好,夏日里省了许多冰了。”
刘衍定睛看了我许久,张了张嘴,到底是没说出来一句话。
我病得这些日,他总是衣不解带地照顾我,从不假手于人。
连续半月下来,他也有些受不住了。
我说,“你我都老了,何必这样消磨,这些事让下人们来做就行了。”
刘衍抬了抬眼,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到底是笑了,“不妨事,到了秋日,总是能好起来的。”
我想,也许他和我都知道,我熬不过了多久了。
可我们谁也没说。
谁都没有做好道别的准备。
见我沉默,刘衍便说,“岳母离得近,约莫六日就能到。
不过大哥在梁国,一路兼程也得一月。
太后那边我递了书信,想应她瞧见,自会来江南见你的。”
我有些困了,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我爹呢?”
刘衍没说话,他知道我又在发癔症了。
大抵是那两句闲天的缘故,让我又梦到了在祥云寺的日子。
伤势痊愈之后,文王也便开始下地走动了。
我和他不同,来到祥云寺是为了祈福,每日还要同师父上早课,吃斋念佛才行。
我不爱吃斋,更不爱念佛。
但人在金佛下,到底害怕被佛祖看穿了心中嗔痴,只能忍下困意,念着阿弥陀佛。
我想,也许就是那些时日,我颂得不够虔诚,佛祖有意为难,才让我们这般艰难。
但年少不知,私以为可凭肝胆对人间。
文王和大街小巷的传言大相径庭,除了嘴上有些放浪之外,倒是没再我面前放浪不羁了。
禅房只有一间,原先他重伤的时候,我只能睡木榻。
后来他伤势好了
大半,床自然就是我的了。
我少时害暑厉害,受不得热,但禅房比不了柳府,自然不能置冰散热。
更何况,我来祥云寺也是为了巩固下我性情温良贤厚的美名,好顺理成章地成为皇后的最佳人选。
那些时日,我夜里醒来,总是见文王坐在我跟前扇风。
半睡半醒间,我借着月色,瞧见他俊朗的眉目,心里到底是泛起了几分说不出口的情思。
我告诫自己,我是要做皇后的,我也只能是皇后。
文王见多识广,见我不搭理他,他就自顾自地说着战场上的奇闻。
我听得入迷,好几次失神抄错了佛经,又只能认命地换了纸张。
文王很是不解,他不明白,我为何分明不爱这些礼数,却总要逼迫自己将这些东西刻入骨髓里。
他说,“姑娘可是有什么心上人?”
我那时正在偷看他,情不自禁地点点头,又做贼心虚地摇了摇头。
文王尽收眼底,他的表情很奇怪,像是在忍笑,又像是欢喜,最终挑了挑眉,挤开了我。
“我替你抄,你且去休息一番。”
我刚想说字迹不同,却见他下笔如神,将我的笔迹仿得惟妙惟肖。
那时我才想起来,原来我那些未曾抄完的佛经,总是他夜里起身,替我描完的。
十七岁的情窦初开,是给了文王。
但开了一瞬,我就让自己死了心。
我挤开了他,强装淡漠地道,“不劳烦殿下,只盼望殿下日后相见,莫要认出我才是。”
笔墨在纸上洇成了团。
文王抬头,“你不爱这些,缘何还要如此折腾自己?”
我不敢说,只是扭过头。
那之后不久,我便收到家书一封,说择日启程。
我命丫鬟匆匆收拾行囊,临走前,去见了文王一面。
他伤势已经痊愈,我不知他为何还留在禅房。
我见他时,他正在林中舞银枪。
漫山蔷薇纷纷如雨,我一时愣怔,还是维持了大家闺秀的风范,朝他走去。
玉环叮当之声惊搅了他,他在千山中回眸,却也愣了片刻。
对视的那一眼,我攥紧了手,平静道,“殿下伤势即已痊愈,我也要启程离庙,此后——”文王不喜欢我这样一板一眼地说话。
其实我也不喜欢。
我记不清那日我们到底说了什么,只记得他一把拽下我的玉佩,告诉我何必被这些条条框框束缚。
他说我一手好医术,何必故意藏拙。
说塞外白马,崖上悬瀑,各有各的自由与风度,为何困在京城中作茧自缚。
那天他看着我,举起玉佩,却又收回袖中。
我愣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又生怕爹娘怪罪我丢三落四,只能恼怒道,“你这人怎么如此不识好歹,我救你一命,你非要害我不成?”
那时他是京城最狂妄的人,在祥云寺的碧山林涛里面,对我说了一句。
“无妨,小娘子救我一命,本王战功一万,自会护你周全。”
那声音和祥云寺的钟声一样振聋发聩,我昂着头,看着他眼中的势在必得。
我不知那一句话的分量,只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转过身。
花落沾衣,临到小路尽头,我又回头看了一眼。
文王长身玉立,宝剑在侧,仍旧是墨发高束,恣意无双。
我心口像是被烫到一样,匆忙离开了祥云寺。
我原以为,我和文王之间,只是一张落错笔的纸,放不到正序上的。
但我回来的第二日,文王就来府上提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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