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豁开条老大的口子,鲜血汩汩往外流,那股浓重的腥味,令她皱了皱鼻子。
她分明记得自己是得了胃癌晚期,医生建议继续治疗续命,可丈夫李开贵和两个继子却为了遗产在她床头吵得不可开交。
“妈的房子该归我!哥结婚的时候,妈可是出了不少钱,眼看着妈也活不到我成家的那天,这房子不得留着给我娶媳妇?你们谁都别跟我抢!”
大声嚷嚷的是小儿子,她平时最疼这个小的,没想到她病入膏肓时,他满心满眼只有房子!
李开贵一听这话气红了眼,抡起巴掌就往小儿子后脑上招呼:“臭小子,她死了老子还活着,这房子哪轮得到你?等这贱命的婆娘咽了气,老子就娶小蔡进门,哪轮得到你这个不孝子!不成器的东西!”
两人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在沈静姝病床前争吵,只剩个软弱无能的大儿子半声不吭,他早知道他爸跟楼下小蔡勾勾搭搭,却一直沉默,他也见过他弟偷拿家里不少钱,还是沉默,如今看着对他不错的继母快病死了,他依旧缩着头沉默。
沈静姝早被胃癌折磨得没了人样,全靠医疗仪器撑着,迷糊中听到这些白眼狼的话,气到呼吸困难。
没想到李开贵吵得急了眼,一把扯下她的氧气罩。
“治个屁!不治了!一把年纪也该活够了!”李开贵骂骂咧咧摔门而出,两个儿子也不管不顾地跟上去。
沈静姝一口气没提上来,霎时像被丢入水中,无助地陷入窒息里,抽搐着拼命睁大双眼。
心电图变成一条无波澜的直线,警报刺耳,在空寂的病房内回荡。
沈静姝一生要强,当年被后妈陷害才嫁给带两个幼子的李开贵,她明知李开贵是个烂赌鬼无赖,在那个时代下也只好向命运屈服,而她勤勤恳恳付出的结果,就是被这一家子吸血鬼吸血拆骨。
她含着不甘而死,却忽然因为脑门疼得厉害又醒过来。
两眼一睁,懵了。
哪还有什么医院什么病房,只有一间老旧的屋子,古朴老式的棕绷床,灰黄墙面挂着画像,用木凳充当的床头柜上,还放着碗凉透的中药。
沈静姝皱眉,半靠起身,心里不住疑惑:她怎么回老屋了?
沈家老屋三十年前拆迁,原地起高楼,可此刻她眼前的摆设还是当年的样子,一切都那么真实。
沈静姝环顾了一圈,颤着手往自己胳膊上重重掐了下。
“嘶——”她疼得倒抽了口气,再定睛看,自己的胳膊白皙嫩滑,没有半点岁月的痕迹,像极了十几岁的少女。
她!她明明被李开贵和两个继子的消极治疗害死了,怎么会……怎么会!
正当她愣神时,门外传来阵急切的交谈声。
“怎么回事!静姝好端端的怎么会磕到脑袋?眼瞅着就要去百货大楼当售货员了,这下破了相,可……”
沈静姝听到这说话的声音,双手不由得拽紧了被子。
她没听错吧?这说话的人,竟是她早些年就过世了的小姨!
沈静姝打小就没见过亲妈,那时候刚当上厂长的沈爸正如日中天,家里少不了有个女人照看,于是在亲戚朋友劝说下娶了从乡下来的寡妇李春华。
李春华还带着个和沈静姝同年的女儿,一开始待沈静姝还说得过去,起码从没在明面上挤兑欺负,可她第二年给沈爸生了个大胖小子,沈静姝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后来沈爸受厂书记牵连,厂关闭,他被下放到农场,沈家便一下子垮了,过得愈发艰难。
也多亏了小姨安惠芬时不时的照拂,沈静姝才没被那黑心肠的后妈折腾死。
她听到小姨的声音,又听到“售货员”三个字,恍然:她重生了。
这一年是1976!她清楚记得,小姨为了她高中毕业后的去向托关系找路子,好不容易弄来一个售货员的名额,最后却被李春华搅黄。
那个年代,公营百货大楼的售货员可是人人羡慕的好工作,李春华垂涎已久,结果落在沈静姝头上,她当然气不过。
果然,小姨的话刚落,就听到李春华那轻飘飘的话:“谁知道她怎么回事?小小年纪不学好,夜里躲在角屋不晓得给哪个野男人写信,恰巧被秀萍撞见,她一惊慌,自己就撞上了桌角,还把秀萍吓得不轻……害得秀萍现在做梦还说胡话。
”
沈静姝在屋内冷嗤一声,她后妈连饭菜都做不好,独独这种栽赃陷害的事做得最漂亮。
哪里是她给野男人写信,明明是她捡到李秀萍写给男人的情书,还被李秀萍狠狠推了把,她才撞上桌角!
那时候没有监控,什么都凭一张嘴说了算,她恨得牙痒痒,可手上没有证据,只能看着那两母女颠倒黑白。
小姨是信她的,当即就说:“静姝品学兼优,在学校一直是三好学生,她怎么会干这种事?定是你们秀萍看错了!”
这话李春华就不爱听了,撇了撇嘴,冷笑道:“她小姨,瞧你这话说的,难不成还是我们秀萍故意往她身上泼脏水了?秀萍这孩子从来不扯谎,都是千真万确的事。
再说了,静姝这脑门上的伤要养好不是一天两天,以后万一留疤也不好看,影响售货工作,秀萍跟静姝同年,高中毕业了也没处去,我看呐,不如让秀萍顶上。
”
沈静姝知道小姨是个急性子,这名额是求爹告奶奶好不容易到手的,给亲外甥女舍得,给外姓人必定不肯。
她担心上一世发生的事再现,急忙下床,拉开房门。
李春华和小姨就站在门外,一脸讶异。
她头上还缠着纱布,隐约有血色透出,脸色也泛白,整个人看起来有气无力,浅笑着唤了声:“妈,小姨,有事进来说。
”
小姨看她这憔悴的样子心疼极了,顾不上其他事,只拉着她的手问:“怎么撞成这样,吃药了吗?还疼吗?”
沈静姝摇头,正要说话,一旁李春华又阴阳怪气地开了腔:“有什么事非得进去说?惠芬啊,静姝秀萍可都是你外甥女,本就该一碗水端平。
”
李春华心里打什么算盘沈静姝清楚,这院子里除了沈家,还有其他住户。
小姨手上百货大楼售货员的名额不能放在明面上说,要是嚷嚷开了,牵扯出一大批人外,小姨自己的前程也会因此断送。
这不,隔壁王家陈家,都拉开了窗帘,竖起耳朵暗中留意起这事。
上一世,小姨死活不同意让秀萍顶替自己的亲外甥女去当售货员,和李春华站在院子里就争论起来。
那时沈静姝也沉不住气,非但没有拉住小姨,还跟小姨一起同李春华辩理。
李春华是什么人?在乡下就是个一嘴歪理的主,嫁到城里也没改掉从前的陋习,为了一盆子水一根葱都能跟人争吵骂街,沈静姝和安惠芬哪是她的对手,很快败下阵来气得说不出话。
李春华不依不饶,叫来院子里的邻居评理,把安惠芬为了外甥女不去乡下弄来百货大楼售货员名额的事抖露了出去,安惠芬因此被单位开除。
这事让沈静姝愧疚了大半辈子,直到小姨过世。
这回她学聪明了,小姨待她那么好,她怎么能拖小姨下水?况且她重生而来,知道未来将会发生的事,这百货大楼售货员在她眼里也算不上好差,金饭碗迟早会变成土饭碗,既然李秀萍眼巴巴地要,送给她就是。
“妈,外面太阳大,你快进来坐坐,这件事咱好好说。
”沈静姝假装亲昵地揽过李春华胳膊,把她往屋里带。
李春华脸上划过一丝狐疑。
当初介绍人就说,沈知培是文化人,又是公营厂的厂长,虽说结过一次婚,有个女儿,可仔细算来还是李春华攀了高枝。
沈知培平日忙,两夫妻除了吃饭睡觉很少打照面,没什么摩擦,后来沈知培下放到农场,就更别提了。
倒是沈静姝自小清高孤傲,很瞧不上李春华这种贪婪又无知的白丁,叫声妈就不错了,几时这么亲热过?
“这事儿本就是你小姨办得不地道,怎么还不让我说了?”刚一进屋子,李春华就甩开沈静姝,双手环抱胸前,嘴里嘟嘟囔囔的。
“小姨,把门带上。
”沈静姝交代安惠芬把门关严实,好让外面那些想看热闹的人死了这份心。
“就该让外人看看,看是不是这个理,别以为老沈暂时回不来这个家,你们就欺负我们娘俩。
”李春华来了劲。
安惠芬听这话,跨半步上前想理论,被沈静姝拦下。
沈静姝对她摇摇头:“小姨,我仔细想了想,这个名额还是让给秀萍吧。
”
安惠芬眉头紧皱,伸手往沈静姝额头探去:“你这孩子,怕是撞傻了吧?如今知识青年没工作就得去乡下,几年都难得回家一趟,这么好的工作拱手让人,你同意小姨也不能同意!”
李春华在旁哼哼:“知识青年去乡下是去历练,又算不得什么坏事。
”
她嘴上这样说,目光斜睨着沈静姝心想:就该叫这傲气的妮子去苦寒的北大荒磨磨性子,省得将来压她家秀萍一头。
“历练?这么好的历练机会,怎么不让李秀萍去?偏让李秀萍接替静姝去百货大楼上班?”安惠芬气不打一处来。
李春华扯着嘴角,神情冰冷地嘲讽:“那好啊,这班谁都别想去上,两姊妹一块去北大荒得了!”
她一面说一面朝门边走,声音越嚷越大。
沈静姝心想不好,可不能让李春华把这事抖露出去,她当不成售货员是小事,连累了小姨,她这辈子岂不是又要活在愧疚里?
还好她反应快,脚尖一勾床头的木凳脚。
木凳哗啦一下倾倒,摆在上头的中药霎时摔个粉碎,棕黑的药汁溅出来撒了李春华满裤腿。
李春华眉头一拧,惊叫起来。
李秀萍刚从外边回来,正站在大门口和人有说有笑,突然听到李春华的一声惊叫。
她转头看向发出声音的屋子,脸色立马黑沉。
沈静姝那死丫头八成又在气妈!
她二话不说撇下人,撩起袖子就朝沈静姝的房间走去。
院子里那些原本在屋内暗中观察的人,也打开门走了出来,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啪!啪!啪!”
李秀萍把门拍得震天响。
“沈静姝,你大白天的关起门来做什么?你要是敢动我妈一根头发,我饶不了你!快给我开门!”
李秀萍跟沈静姝同年生,也就比她大几个月,脾气个性却老练得很,一张小嘴伶牙俐齿从不肯吃亏,大有青出于蓝的势头。
沈静姝不爱和她打交道,一来嫌她土气,二来话不投机半句多。
不过这次她重生而来,倒是想一改自己上世的清高孤傲。
沈静姝随手拿起块毛巾,往李春华裤腿上擦了几下,又连忙腾出手把门打开,一脸歉意地笑着看向李秀萍。
“秀萍姐别生气啊,怪我怪我,刚才妈要闯出门去,我心里一急,眼就发花,一下子没站稳撞到木凳,才把中药撒了。
”
李秀萍没想过一向心高气傲的沈大小姐会跟自己道歉,心里觉着别扭,登时上前往她脸上啐了口唾沫:“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你亲小姨合起手来欺负我妈,这种漂亮话,根本不像是你说出来的!”
沈静姝沉默,她咬着下唇,看起来委屈可怜的样子。
这不,院子里的大叔大妈立马看不过去了,开始炸锅似的议论起来。
“啧啧啧,秀萍这孩子也太不像话了吧,一个姑娘家家的这么粗鲁。
”
“是呀,静姝头上还缠着纱布,她小姨也是个文化人老实人,欺负?谁欺负谁可说不好……”
话没说下去,那人拿眼瞥向李春华,瞧那结实的身段刻薄的面相,反观沈静姝和她小姨,根本就不是对手。
李春华听到这话也是像活吞苍蝇似的黑了脸,阴阳怪气地冷笑道:“王家婶子,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静姝她爸一整年没回过家,就靠我拉扯这三孩子,虽说静姝不是我亲生的,可平日里也没冻着饿着她,瞧瞧我这裤管沾上的中药,不也是我辛苦抓来熬给她喝的?王家婶子,我知道你没生养过孩子,不懂其中的苦,可做人起码得讲讲良心吧!”
王家婶子的脸挂不住了。
她嫁过来十年,一直都生不出孩子,终日挨丈夫和婆婆的白眼,李春华竟然当着众人面戳她脊梁骨!
沈静姝站在小姨身后,瞧着王家婶子泛红的眼圈,仿佛看到重生前的自己。
兴许,她这个不省油的后妈,还对她做过更多恶毒的事情。
“还不快跟我回屋去?别杵在这丢人现眼!”王叔拉着王家婶子转身进屋,过后众人就听到甩门的声响,还有屋里压低的咒骂。
李春华得意极了,又开始有意无意地掰扯沈静姝:“说什么欺负,大伙可以问问静姝,她这脑门上的伤是不是自己往桌角上磕的?再说了,她小小年纪不学好就做出这种荒唐事,我也顶多只是说她几句,这年头后妈不好当,轻了重了都惹人说闲话。
”
“荒唐事?老沈媳妇,静姝她学习好为人正直,一直是院子里几个孩子的榜样,她能做什么荒唐事?”好事者忙追问。
本来这事院子里的人也都稍有耳闻,只是没摆到台面上来讲,如今从李春华自己嘴巴里说出来,大伙就顺道解解好奇心。
李春华故意把话头抛给沈静姝:“什么荒唐事?我可不好意思说,倒不如让静姝她自个儿讲,兴许这种不良作风还是跟她小姨学的!”
“你说什么?”安惠芬听到这几个字眼登时激动。
李春华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了声:“我有说错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还不是动用了各种手段关系才弄来……”
“妈!”沈静姝听不下去了,立刻打断李春华的话。
院里围观的人无不露出一副八卦的样子,这些人平日里看起来和善,背地里恨不得沈家遭殃,就连爸爸受牵连一事,也是有人去打小报告导致的,照李春华这样说下去,事情又会变得跟前世一样。
“妈说话你插什么嘴?这有你说话的地吗!”李秀萍伸手推了沈静姝一把,还不忘恶狠狠地剜她一眼。
沈静姝扶着门框站稳,迎着李秀萍的目光瞪去。
这一瞪,瞪得李秀萍心悸,那褐色水瞳仿佛能凝出锋利的刀子,让她下意识退了半步,躲到李春华的身后。
“你……你想干嘛!”
“我能干什么,刚才妈不是要我讲讲前几天晚上发生的事?我就这样干巴巴地讲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把那封信拿出来念给大家听听。
”
沈静姝一面说着,一面快步朝主屋走去。
那晚李秀萍把沈静姝撞伤后恶人先告状,李春华拿走了那封没写完的信。
这信,就被李春华随手放在书架上。
沈静姝捏着信重新走到众人面前,大声念信抬头的名字。
“张建国,张建国。
”
沈静姝连喊两遍,拿眼偷偷看院子外。
之前跟李秀萍有说有笑的那人还在院子外等着,一身草绿色的军便服,背着挎包,看上去和她们一般大的年纪,甚至有些眼熟,像是在学校里打过照面。
他听到沈静姝喊的名字,身形明显一顿。
而眼前的李秀萍,也是咬着下唇满脸复杂的情绪。
“别念了!别念了!还嫌不够丢人?”李秀萍试图把信纸抢过来。
“我都不嫌丢人,你嫌什么?”
沈静姝轻易躲开她,李秀萍还想再抢,李春华将她拦下。
“你这丫头,搁这皇帝不急太监急什么?她愿意念给人听就让她念去!”
“妈!我……哎呀!”李秀萍急得直跺脚。
沈静姝唇角略弯,冷笑着继续往下念:“你托小红送来的礼物我收到了,这的确良的料子确实舒服又时髦,看在你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份上,我就同意跟你处朋友,听说新建的人民影剧院不错,这个周末我们就在那见面……”
信写到这里就没了,还来不及落款,恰好给了李秀萍栽赃她的机会,不过这信里的内容,还是把李秀萍出卖了。
沈静姝瞥了眼李秀萍身上色彩鲜亮的连衣裙,故作好奇地问道:“秀萍姐,这就是外面流行的‘的确良’?真好看,我都没穿过呢!”
说着,又眼尖地发现了李秀萍口袋里露出的小半张纸,趁她不注意抽了出来。
“电影《红娘》的票根!我说秀萍姐怎么一大早就不见人影,原来是去看电影了啊。
”
“你胡说!”李秀萍气得牙痒痒,又把那票根抢了回去,揉成一团攥在手心。
李春华听到这里,才反应过来:“你念的是什么?别欺负我不识字,这些内容都是你胡编乱造的是不是!”
方才沈静姝念的时候安惠芬一直在旁边看,听到李春华提出质疑,就立刻说道:“你不识字,我可看得清清楚楚,这笔迹也不像是静姝的,要是不信,这里站着这么多人呢,让他们也瞧瞧,辩辩这是非!”
李春华开始心虚了。
她向来只会撒泼胡闹,得理不饶人,眼下实锤砸下来,她反倒成了哑巴。
“啪”得一声脆香,李春华反手给了自家女儿一个巴掌。
“你这死丫头,从哪学的扯谎,谁教的你?”
李秀萍支吾,不断拿眼看沈静姝,这两母女仍旧死心不改,变着法地想让沈静姝背这口黑锅。
只可惜,沈静姝不再是前世那个只会把所有事闷在心里的小女孩。
她看了看院外,恰好和院外那个一脸担忧的男人对上眼。
那男人一惊,扭头想走。
沈静姝叫住他:“你就是那个张建国?来都来了,不进来喝口水坐坐吗?这么急着走,别人还以为我们沈家一点都不好客呢。
”
她故意喊了名字,那男人回头尴尬笑着拒绝:“不了不了,我只是送秀萍回来的,我还有事,这就走了。
”
说着,人就没了踪影。
沈静姝也不是故意要请他回家喝茶,她只要那人的一个回应。
果然,李春华的脸黑得就像刚从矿洞里出来似的,拽着李秀萍气鼓鼓地就回屋去了,根本顾不上再说售货员那事。
之前围观的人见没戏看,也都讪讪地散了。
沈静姝舒了口气。
“小姨,谢谢你。
”沈静姝上辈子过得糊涂,没想到自己还有重生再来一次的机会,现在看到眼前活生生的小姨,她总想说上辈子来不及说的话。
安惠芬闻言一愣,随后笑着摸了摸外甥女的脑袋:“说什么谢,姐去世前嘱托我照顾你,你可是我的亲外甥女,小姨对你好都是应该的。
”
沈静姝点点头,上辈子的她真不懂事,亲爸亲妈不在身边,小姨是唯一关心她的人,可她还总自以为是不听小姨的劝,被黑心肠的后妈耍得团团转,跳进火坑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现在,她重生回来了,她一定要努力地活这一世,努力地发展事业,成为成功的事业女性,让小姨也能过上好日子。
“可是小姨,”沈静姝想了想,还是照实跟小姨说清楚,“售货员的职位,还是给李秀萍吧。
”
安惠芬惊诧地张大了嘴:“你这傻孩子,说什么胡话呢?眼下炙手可热的职位就是这百货大楼售货员了,你要是不去,就得去乡下,把你送到北大荒,小姨可怎么放心?要是有个万一,我怎么跟你爸和你死去的妈交代?”
“小姨,你先别急,听我说。
”
沈静姝紧紧拉着安惠芬的手,她坚定的眼神和淡然的神情,让安惠芬渐渐平静下来。
安惠芬隐隐感觉,她的这个外甥女像是变了个人,不再像从前那样骄纵执拗了。
“好,你说说你的想法,如果真是个好想法,小姨会义无反顾地支持你。
”
沈静姝领着安惠芬进屋坐下,仔仔细细地把自己对未来的想法跟安惠芬说了一遍。
她重生而来,知道再过一年就会恢复高考,再过两年会迎来开放,接下来的八十年代,将是一个全新的充满机会的年代。
“你一个高中生,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安惠芬认真听完后,有些将信将疑。
“之前爸爸的战友傅伯伯来家里做客,他和爸爸聊起这些的时候,我恰好听到了,我觉得,傅伯伯是个很有见地的人,他说的没错。
”
沈静姝想起来,傅伯伯确实说过类似的内容,只不过当时她不屑一顾,之后才任由自己的人生一步步错下去,与好生活失之交臂。
“可是,北大荒还是太远了……”安惠芬思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听说那地方又冷资源又匮乏,静姝从小就没吃过那种苦,怎么可能过得下去呢?再说,多少城里的姑娘去乡下后嫁人生子成了农妇,再没有返城,一辈子都耗在那片黄土地上了……
沈静姝笑着安慰:“放心吧,现在的我有太多不足,去北大荒历练历练是好事,不出一年,我就能回来了。
”
沈静姝刚送走小姨,听到巷子口传来一阵自行车铃,伴着车轮滚动的声响,由远至近。
少年骑车骑得飞快,到了院门外才捏了把刹车,自行车一个摆尾,停在沈静姝面前。
“二姐,你怎么出来了?”眼前的高瘦少年,用手背抹开额上密汗,憨笑着问。
这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沈云枫,沈静姝看着有些晃神,她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他了,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样。
后妈刻薄,继姐霸道,如果说这个家里还有一丝温情的话,那就只有这个弟弟。
虽然沈云枫是后妈刘春华生的,但他从小就喜欢粘着沈静姝,拉着她的袖子问这问那,像一条小尾巴。
她有时候看书学习误了吃饭的点,后妈故意连剩饭剩菜都不给,多亏了沈云枫偷藏几个馒头给她填饱肚子。
只是……
上一世沈静姝去乡下后没过多久,家里就传来了噩耗,沈云枫瞒着家里去炼钢厂上班,不小心跌进炼钢炉里尸骨无存。
这个唯一能带给她温暖的弟弟,永远停在了十五岁。
而她,因为管理点不批准她返城,连送弟弟最后一程也没赶上,抱憾终生。
“二姐!你老看着我干嘛?怎么不说话?”沈云枫在心里直犯嘀咕,今天的二姐看起来像是变了个人,从前面冷心热,现在脸上的神情倒是温和了许多,却隐隐带着一丝难过惋惜。
沈云枫忽然想到了什么,忙追问:“二姐,二姐是不是妈又……”
沈静姝这才回神,摇头答:“没什么。
”
说完,她推着沈云枫进院子,嫌弃地道:“瞧瞧你这一身的臭汗,又跑去哪里疯了?赶紧进去洗洗,二姐都快被你熏死了。
”
沈云枫被推着走了几步,突然停了下来。
“对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盖着红印的纸,“你和大姐的去乡下的通知下来了,下个月就出发。
”
沈静姝默默接过,没有说话,倒是沈云枫打开了话匣:“大姐二姐要是走了,这家里变得冷清了,学校里也冷清,好多同学托了关系去工厂上班,我也……”
“不行!不准去!”沈静姝不等他说完,就迫不及待地打断,她不能让云枫去炼钢厂重复上一世的悲剧。
可能她的语气太严肃,沈云枫吓了一跳:“二姐,我还没说什么呢。
”
“别以为二姐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才初中毕业,还要继续上高中,读书才是你现在该做的事,明白吗?”
沈云枫垂头,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推着自行车往院子里走去。
沈静姝也跟着叹了口气。
她知道他的脾气,心中有了主意不立即开解的话,他是不会轻易改变的,于是伸手拉住他说:“你想说什么就说出来吧,为什么想去上班,说给二姐听听。
”
“我……”
沈云枫刚张了张嘴,就看见李秀萍端着盆水从里屋出来。
大概因为刚才的事被李春华训了,她黑着张脸,看到沈静姝更是来气,故意把水泼在沈静姝脚边。
“你个胳膊肘往外拐的臭小子,我才是你同个娘胎里出来的亲姐,怎么你偏爱找外人说话?”
刚才李秀萍被当众揭穿,恨沈静姝恨得牙痒痒,现在就把气往沈云枫身上撒。
“你刚跟她说了什么悄悄话?快也说给我听听!”
她放下盆子就要过来拧沈云枫的耳朵。
沈云枫不敢惹这个霸道的姐姐,求饶道:“大姐,我哪有说什么悄悄话,这事我也早想跟妈说了,我想找傅伯伯帮忙让我去炼钢厂上班,听说一个月能有五十块工资呢。
”
在七十年代末,五十块可不是个小数目,普通工厂上班的工人,顶多也才三十六七块。
那时候的猪肉才七八毛一斤,要是每月能有五十块的工资,足可以顿顿见荤腥。
李秀萍双眼开始冒光:“这是好事啊,你咋不早点跟妈说,妈一定会同意的!天天上学也没什么用,到头来不也是去工厂上班?早点上班还能早点拿工资,早一个月多拿五十,早两个月多拿一百!”
她早在心里盘算好了要怎么花这些钱,许多同学家里都买了黑白电视,家里也该添个了,省得同学聊起时兴的电视剧她都插不上话。
“妈正在里屋呢,你现在就跟她去说。
”李秀萍越想越兴奋,拉扯着沈云枫就往里屋走。
沈静姝连忙拉住沈云枫:“云枫一身的臭汗,让他先去洗洗,一会儿吹了晚风,会着凉。
”
“真麻烦。
”李秀萍这才不情愿地甩开手,“行吧,你先去洗洗,一会儿也该吃晚饭了。
”
李秀萍走开后,沈静姝才小声地对沈云枫说:“这件事你就听二姐一回,不要坚持去工厂上班了,你要是想挣钱,今后机会多得是,你现在首要的,还是完成你的学业,只有知识能改变命运。
”
沈云枫有些犹豫:“可是,二姐……”
“我知道爸爸被下放农场后,家里一直过得很紧张,妈没有工作,我们三个也一直在上学,家里的积蓄很快就要空了,你想去上班,是想补贴家用,对不对?”
沈云枫不善言辞,却一直是个朴实董事的好孩子,他见二姐已经看透了自己的心思,只好点头承认。
“听说都在些苦寒的地方,我想……我想趁这几天多赚几块钱,让你和大姐身上带着点,要是饿了,还能买猪蹄吃……”
沈静姝哭笑不得,伸手摸了摸弟弟的脑袋。
“傻小子,乡下可不比城里,哪有什么熟猪蹄卖。
”她笑着,弟弟的好意她心领了,但对于去炼钢厂上班,她的态度依旧坚决。
“小姨那有个百货大楼售货员的职位,二姐额头磕坏了,就让你大姐顶替去上班,你大姐领了工资,家里就会松一点的,再不济我每月都把补贴寄回来,你就安心上学,将来赚更多的钱给二姐,好不好?”
“好,他们说去乡下的知识青年大多都在那落地生根了,二姐你一定要等我,我将来赚了钱,开着大车去接你。
”
沈静姝好不容易说服了沈云枫,吃晚饭的时候,沈云枫一直埋头吃饭,半个字都没说。
李秀萍可急坏了,暗暗地在桌子底下踢了沈云枫一脚。
沈云枫抬头看了眼李秀萍,又伸手夹了块青菜吃起来。
“云枫,你不是有话跟妈说吗?”李秀萍忍不住提醒。
“我……”沈云枫不会撒谎,只得支支吾吾地看向沈静姝。
“秀萍姐,爸说过‘食不言寝不语’有什么话,等吃完了再说吧。
”
李秀萍重重地把碗放下,声音也抬高了一倍道:“不行!刚不是说好了吗?云枫你快跟妈说啊,你想去炼钢厂上班。
”
李春华一听,连忙放下碗筷,将信将疑地看着儿子问:“炼钢厂?那是什么地方?去那地方上班能挣钱嘛?”
沈云枫没说话,睁着两只大眼睛有些无措。
他刚还答应了二姐,不再提这件事,现在可怎么办?
“能啊!一个月能有五十块呢!”李秀萍急着替弟弟回答。
李春华一脸了然的神情点头道:“那挺好的,反正现在上学也没什么用,读了那么多书也不是在家吃闲饭?”
她说着,有意拿眼瞥沈静姝。
沈静姝不自觉地握紧了饭碗,好声劝道:“妈,炼钢厂的工资高是没错,可也不是人人进得去的,云枫年纪还小,初中毕业还得继续上高中,他才十五岁……”
李秀萍立马横了沈静姝一眼,打断她的话:“十五岁怎么了?搁我们老家村里十五岁的孩子早开始下地做农活,也早娶媳妇生儿子了,云枫刚不也说了,傅伯伯能帮这个忙,再说了妈跟云枫说话呢,你这个外人就不要插嘴了。”
外人。
李秀萍不止一两次用这个词来形容沈静姝。
沈静姝冷笑着回应她:“这里是沈家老宅,我跟云枫都姓沈,你姓什么?你用的饭碗筷子,坐的桌椅,睡的床,用的一切都是沈家的,到底谁才是外人?”
李秀萍没想到她会理直气壮地怼回来,瞬间哑口无言。
“你……我!”
李春华也没想到,沈静姝会说这样不客气的话,问李秀萍姓什么,是连她这个后妈也骂了进去。
可她到底是后妈,要是吵吵嚷嚷地被院子里其他人听到,不知道又要传出什么闲话。
李春华把这口气暗暗吞下,和事老似的将两个女儿拦开:“好了好了,你两有什么好吵的,秀萍说的是实话,十五岁半大的小伙子,是该去上班挣钱补贴家用了,依我看,去炼钢厂上班挺好了,赶明儿我就找你们傅伯伯帮个忙。”
这话看起来中立,实际还是向着李秀萍说的。
沈静姝立即站起来,道:“是啊,十五岁是半大的小伙子了,他的事该他自己决定。”
沈云枫这才点点头对李春华说道:“妈,我想……我想继续上……”
李春华显然不想听取儿子的意见,直接打断道:“再大的小伙子,也该听妈的话,上学用什么用?瞧你妈我大字不识一个,不也过得好好的吗?趁早赚几个钱,就能娶媳妇成家了,听妈的,去工厂上班。”
“妈,我……可是……”沈云枫还想再坚持一下,毕竟他答应二姐的事就该做到。
“可是什么?臭小子,你才念到初中翅膀就硬了?连我说话都不管用了?”李春华板起脸从饭桌前站起,顺手抄起扫帚就养儿子身上挥,“我看你就是欠打,白眼狼,白养你这么大!”
扫帚把打到沈云枫背上,发出闷响,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李春华更是来气,她的这个儿子可算是白生了,从小就跟沈静姝那死丫头亲,不听她的话,沈老头说的才管用,不像她留在乡下的大儿子……
她越想越失望,下手的力度也越大。
肯定是沈静姝教唆他不去上班在家游手好闲的,这样不听话的儿子,还不如打死算了!
李秀萍看着弟弟挨打,非但不阻拦,还在一旁煽风点火道:“妈,您是该教训教训云枫了,一天天的就知道在外面疯玩,今天刚回来又是一身臭汗。”